水乡福州③|170座桥只剩70座最忆市桥灯火静
我的单位门前有一条达道河,一头连着闽江,一头连着光明港。走过榕阴覆郁的达道桥,岸边有一座供奉护国勇南王的太保庙,炉烟袅袅,香火长续。
庙旁的太保境粉干每天下午四点半出摊,来上一碗,加一勺酸爽的糟菜,配一根现炸的油条,切点卤货,就着高汤,令人没齿回味。
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城市——福州。在福州,如达道河一般的内河,有107条之多,它们纵横交错,丰盈的河水浸润着这座有着两千两百多年底蕴的历史名城。福州的河道上原本有170多座桥,而留存至今的不足70座。
福州的内河大多与建城史息息相关。尤其是唐代以降开拓的几条护城河,至今仍波平练澄,碧水长绕。如称之为罗城大濠的琼东河、安泰河,以及夹城的屏东河、外城的洗马河。
有城就有濠。濠,即底部安放竹刺的护城河,无水曰隍,有水曰池。古人修城,往往要在城墙外挖一圈隍,增强城市的防御功能。若有水流相通,则加以利用,掘深挖宽,引水入隍,甚至直达城中。既维持内河流通,又可通舟行筏,民赖以安,商赖以便。福州亦是如此。
历史上,福州自“居大泽中”的汉“冶城”始,经历过五次扩城,晋迁“子城”,唐筑“罗城”,梁夹“月城”,宋拓“外城”,明砌“府城”,每次扩城,城外均凿有护城濠。每次扩城,又使原本的护城濠转化为内河。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变的是水势河道,不变的是濠上的津梁。
以前东街口天桥还在时,我总喜欢站在虎节路口看天桥上人来人往。可能没多少人知道,这里曾经是晋太康三年(282年)太守严高迁建“子城”时虎节门的遗址。
时海面下降,福州浮现众多新的沙洲,当时的太守严高利用地势凿东、西两湖后,对直入虎节门的海汊进行人工疏导,以之为濠。其上架桥,舟楫所赴,因名大航。其后,大航桥河便成为福州港口所在,舟楫之兴,航运之利,百业为之发达。
复经唐筑“罗城”、梁建“夹城”,大航桥河成为穿城内河。河上建有众多桥梁,由汤水关西行,经庆城寺前延庆桥,达井楼门南狮桥,至三牧坊口经院前桥,循“子城”安定门桥,而达于虎节门前大航桥,又西至清泰门前雅俗桥(即杨桥),通于水流湾会潮里。
可惜的是,1949年后,庆城寺以西、双抛桥以东的大航桥河被填,河上诸桥或毁或埋,不复存在,只有会潮里还留存着一座沦为景观的合潮桥。
合潮桥位于今雅道巷的北段,杨桥路之南。单孔、石拱,栏板上镌有“双抛桥”楷书,望柱上刻“古今合潮桥”、“光绪丙子年建”等字。桥上建亭,二楹六柱,乡人喜呼之为双抛桥,并衍出王氏子、陶氏女为情所困,月夜投河的传说故事。
其实大谬,双抛桥实为两桥,一直一横,榫卯相接。直的称发苗桥,跨元帅庙河,上通河墘街,毁于1949年后;横的称合潮桥,跨大航桥河,上通河潮浦。因江水分道入城,东西两路会合于桥下,北折流向西湖,二潮吞吐缭绕若带,故有“合潮”之名。
清杨庆琛有诗云:“栏楯纵横间发苗,参差交互耸双桥。流从江海秋添浪,派合东南午会潮”。
大航桥河西段被填后,东段并入琼东河,琼东河俗称“旧河”,原是“罗城”大濠,“夹城”沿之。在今鼓楼交巡警大队的门内,残存着一段长不及丈的石城古墙。经考证,是明洪武四年(1371年)驸马都尉王恭在“夹城”城基上修砌的明石头“府城”。
由于早年城墙上生长的一棵榕树与城墙融为一体,这段城墙被榕根包裹,幸得保存。今砌台围护,成为入口景观,这是琼东河上仅存的一段旧城墙,见证了当年“百货随潮船入市”的繁华景象。
如今,琼东河上还保留多座或石拱或平梁的古桥。一个天晴日烈的午后,我与几个朋友从省立医院对街的澳桥起步。沿医官巷南行,经火巷、蒙古营、纱帽井,由邮电公寓出得贵巷。俄而向西,经河东街至同乐园,那里有一株高约二十多米的樟树王,柯枝蟠曲,树冠交错,千百年来,它就这样意态凌云,静静看着琼东河的碧水萦回。
树的南面,是宋淳熙《三山志》称为“古桥渡”的德政桥,桥为单拱,东西走向,东接清水堰口,西则经古仙桥汇入安泰河中。
由德政桥继续往南,过水部门兜,拐入阳光城旁的火巷里,巷子口有一座俗名菜头桥的水涧殿桥。民国初年兴建的福州第一条马路“福新街”沿途有十四座桥梁,水殿涧桥便是其中第一桥。
1992年,水涧开发榕城花园,桥西头被小区配电房堵死,成了断头桥,站在桥上,看桥下琼河水缓缓南流,岸边垂柳袅娜,古榕掩映,好一派水乡风韵。
在水殿涧桥以东,还有一座已成为旱桥的太平桥,用石灰涂抹桥栏的望板,依稀可见“嘉庆丙子年重修”的字样。如今太平桥已无法通行,成为村民纳凉晾衣的场所。比起与之相隔数百米的燕桥而言,它仍算幸运的。
在福州那么多消失的古建筑中,燕桥是无数人心中的伤,从网友小飞刀拍摄的唯一存世的一张燕桥照片中,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如诗如画的场景:
桥平卧在土山之畔、三界寺前,一条曲径穿廊而过。两面山墙波澜起伏,桥下涧水微漾,岸边荔树青青。供奉郭天尊的古榕香火缭绕,水波倒映,和记平台色彩纷呈。凝眸一瞥,那一抹红嵌在浅浅的翠色中,意境幽远。可惜这样一幅浑然天成的画面,毁在2000年左右燕桥温泉苑的开发中。
燕桥之南,为新都会花园广场,在东南侧的立交桥下,便是俗称满洲桥的象桥旧址。
象桥这里原本紧倚城池,民居鳞次,商贩云集,来往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。为方便避雨、歇脚,桥上盖了廊屋。从琼东路东行穿过廊屋,就到了“莲塘有客作田居”的荷宅,透过雨披间的小窗南望,柳宅、蛤埕、莲宅诸村一字排开。水木明瑟,万绿上下,清池平畴,河水澌澌,一派江南水乡泽国风光。而这一切消失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古田路的扩建中。
走过立交桥,穿过柳前巷,便到了水部门外的温泉区。承载温泉文化的,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街头林立的“汤池店”,著名的有高桥巷内的平民澡堂,柳宅境内的新沂泉澡堂、德天泉澡堂、龙华泉澡堂等。
寒冬腊月,三五汤友相约汤池店内,或泡澡,或搓背,或修脚,待到面红耳赤浑身冒汗,再往竹椅上一躺。沏上一壶两元钱的浓茶,家长里短谈天说地,雾气氤氲中,真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。直到今天,这一带还保留着新沂泉、德天泉两家老澡堂。
在老澡堂南边,肖宅巷的尽头,新港的水在这里转了第三道弯。曲水荷香,兰亭绰约,一座弓状石构的平梁桥横跨在琼东河上。东西走向,三墩两孔。硕大的条石,厚实的挡板,两侧望柱上因岁月磨砺而失去原来面貌的石狮,无不诉说着石桥的古朴。
登上1954年重铺的石台阶,可以看到护栏上的题字,南侧刻着“刘公桥,康熙已丑年,刘凤卿建造”的字样。说的是清康熙四十八年(1709年),高桥下巷的刘凤卿因其子进京赴考,遂在榕树下许愿。若其子能够高中,他就在此处建一座桥。后果不其然,报录人带来其子进士及第的好消息。刘公遂践其诺,建桥取名“高陞桥”。
当地人感念其德,又称之为“刘公桥”。嘉庆二十二年(1817年)重修刘公桥后,又有“高桥”的称谓。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高桥的名头被五一路西侧、武警边防支队一带的地名所延用,人皆知彼高桥,却不知此高桥了。
如果说俗称“旧河”的琼东河成就了福州内河的美,那么俗称“新河”的安泰河则升华了这种美。
安泰河与琼东河一样,都是“罗城”的护城濠。时城西、城南沙洲扩展,大航桥河通潮受阻,河道分流,形成了两条护城濠。安泰河是在第二条护城濠的基础上疏浚的,东与琼东河相连,西与西禅浦三十六曲相通,水陆交通便利。尤其宋代重浚后,港面宽广,通大船往来。福州港口遂从大航桥河两端移到安泰河畔、利涉门前。
利涉门又名福安门。史载:“唐天复初,为罗城南关,人烟绣错,舟楫云排,两岸酒市歌楼,箫管从柳阴榕叶中出”,写尽沿途旖旎风光与水运繁忙景象。
门前有桥,旧称利涉门桥,今称安泰桥。宋曾巩知福州,夜出利涉门,有诗云:“红纱笼竹过斜桥,复观翚飞入斗杓。人在画船犹未睡,满船明月一溪潮。”三言两语,将安泰河风光生动呈现。
就算到了千年后的今天,安泰河仍是福州最为繁华最具韵味的内河。一街水巷,走过了铁冶巷,走过了朱紫坊,走过了桂枝里,走过了玉山涧,走过了仓角头,走过了唐宋元明悠长的岁月。在零点四六乐队的缓缓旋律中,记忆如水,渐行渐远。
站在珠妈庙河畔,这里原有一座福州满族人奉为祖庙的“珠妈庙”,墙上绘着不是满族人崇奉的天、地、山川,而是闽江流域临水三十六婆宫中专治天花的“痘奶”刘娘娘。
福州本土的巫文化,因为清乾隆年间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,得到满族萨满信仰的认同,成为满族人信奉的神灵。这里是安泰河的起点,庙前的这一段河也被称为珠妈庙河,河的东端是古仙桥,西端是武安桥。
从这里开始,安泰河缓缓西流,依次经津门桥(原罗城兼济门桥)、福枝桥、广河桥、安泰桥(原罗城利涉门桥)、澳门桥(原罗城清远门桥)、老佛殿桥(又名虹桥、板桥)、二桥亭桥、古金斗桥(原罗城金斗门桥)、馆驿桥,至观音桥,会西禅浦过太平桥而入的西水关潮,合而趋于浦尾(今文藻山河沿),再转西行,过西水关闸,与白马河相通。潮汐往来,左萦右拂,内沟外濠,汇归流通。
“商贾以之辐辏,室家以之安宁,人文由此蔚起,政教因而覃敷”。于是乎,池馆园林依河而建,文人雅士取静而居,吕祖谦诗云:最忆市桥灯火静,巷南巷北读书声。
一条条内河,滋润了坊巷的沃土,孕育了闽都的风流,也淌过了似水流年。如今许多内河久已不通舟楫,沟渠多淤,潮皆不接,无复当年江帆来去百舸争流的盛况。
福州河上原本的170多座津梁,或没于道路扩建,或毁于房地产开发,留存至今的不足70座。其中包括台江的白马桥、彬德桥、三通桥、星安桥、路通桥、透龙桥、河口万寿桥,仓山的林桥、断桥、午桥、上董桥、盘屿桥、普济桥、七星桥,晋安的浦东桥、登龙桥、蹴鳌桥、店坂桥、杜溪桥、宦溪桥,等等。
它们或横跨河汊如虹卧波,或覆屋缆柱架亭其上,经岁理日葺,仍经久可行,在沧海桑田中,在榕荫垂髯里,书写着风摇路影过桥来,去马来帆任送迎的如画风景。
(作者系福州老建筑爱好者,闽都文化志愿者。本文部分内容曾发表在《家园》杂志第136期)